向朗是荆州名士,素有吏能。在刘景升任荆州牧的时候,他就出任临沮县长,后来在玄德公麾下,长期负责夷道周边数县的民政事务,虽无太守之名,却几乎有太守之实。
这样的人物亲自问案,真是剖断如流。
一个个与案情相关的文氏子弟或管事被提上来询问,向朗所问,必定直抵关键,不容抵赖。向朗身边的两名小吏伺候两边,当场记录。问完一段案情,向朗再亲自执笔,将之誊写成标准格式。
而雷远端坐在向朗身边,哪怕文氏众人或喊冤、或谩骂,他自始至终面色沉静,不发一言。
就这么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天明。
江畔的晨雾来了又去,天穹渐渐泛白。树立在各处的松明火把换过不止一次,这会儿终于被吹灭了,冒出屡屡青烟。
前前后后大约问了有上百人,甚至有人被反复提上来盘问多回,以至精神崩溃,当场嚎啕的。两名小吏面前的初始记录摞成了两堆。而根据口供,由雷氏部曲进入庄园或铁场取来的证物,则放在土台下临时搬来的案几上,一一排列。
土台前的人们已经困倦不堪了。半夜里有部曲临时搭了篝火,又带了些毡布过来为众人取暖。所以许多人坐在地上瞌睡,有些人悉悉索索地低声讨论。还有些人陆陆续续被捆了起来,专门看押在另一处。他们个个两眼血红地怒瞪着,有几个开口辱骂过的,已经鼻青脸肿,嘴里被塞了土。
后半夜的时候王延带人赶了来,负责看守的将士们也轮换过了。在将士轮换的过程中,有几名文氏宗族管事竟敢乘机煽动人群哄逃,立刻就被抓了出来,当场斩首。
向朗仍在奋笔疾书。
他这会儿写的,乃是最终确定案情的具狱,事后要提交州府决曹,据以复核的。
虽说只审了文氏在夷道城的人手,尚未牵扯到秭归的文氏本家族长文布和秭归长文硕,更没有接触到麋氏家族中人,但这一晚里问出的情形,已经叫人触目惊心。向朗一边问案,一边喝水,却一晚上不曾起身更衣,大概全身的水份都变成汗了。
待到天色再明亮些,具狱终于写就。向朗扶着案几起身,身姿僵硬地向前几步,双手捧着文书呈递给雷远。
雷远将之收下,轻轻掂在手里,并不打开审视。
这些充斥着肮脏和贪婪的东西,这一晚上他已经听得够了,没有再看一遍的兴趣。
“明府?”向朗茫然地看向雷远,想要说话。
雷远抬手向下压一压,示意他稍待,转而唤道:“沈真!”
沈真虽老,精神矍铄,在土台下侍立一晚,面不改色。听得雷远召唤,他返身行礼:“在。”
“让你准备的热水、早饭,都准备好了么?”
“已经准备好了,是否现在分发?”
“发下去吧。”
这会儿其实还没到平民们吃饭的时候,仓促间也不可能准备什么好东西,无非烤饼之类。但台下这么多人坚持了一晚上,又累又饿,于是俱都呼噜呼噜地大吃起来。就连那些被捆绑的人也临时松绑,分发了简单餐具让他们吃饭。
待到所有人大致吃饱喝足,雷远翻开具狱文书,点了点其中的一段:“巨达,你这段总结上,汇集了数月以来三十九件重大不法之事,涉及此刻在场的文氏宗族子弟十一人,奴仆、部曲十四人,宜都郡中官吏九人;还涉及此刻不在场的一个秭归县长、六个县中大吏和五十多个小吏、两个县中大姓豪右……再涉及了南郡太守及其下属二十余人,是么?”
向朗慌忙躬身:“是。”
雷远轻笑一声。别的不谈,文氏在宜都郡肆意妄为数月,向朗审问了一夜,最终确定曾经受过贿赂、公然充当文氏保护伞的宜都官吏,一共只有九个人。这其中必定有虚饰的地方。
当着宜都太守的面问案,还能竭尽全力地掩饰到这种程度,不得不说,向朗确有几分本事。
不过,雷远暂时不打算继续追究下去。他问:“这些都有确凿的证据,断然不容抵赖,是么?”
“是。”
雷远按住剑柄:“南郡和秭归两处,暂时不谈。此刻在场的三十四人,或者监守自盗、或者受贿枉法、或者略卖良民、或者杀人,这些人所犯的罪行,依律当斩,是么?”
向朗一时却不回答。
“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