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都是名门望族,这番言论立即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
他们又想到了不久前萧暥推行的科举新政。虽然以征辟为主,科举只是小部分试行。
但是试行就是有推行的可能,而且萧暥这个人以往我行我素惯了,谁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如果他要大举任用寒门子弟,那将是对大雍整个士族体系的冲击。
这种担忧化作了对寒门子弟的敌意和怨愤。
有人道“这些人就是赌徒,为了出人头地、博取功名,什么都敢押上去,赢则一步登天,输了,大不了一无所有,还要祸害同僚,拉着大家去陪葬。”
有人道“侍郎所言极是,不但如此,那些仕子出身贫寒,人穷志短,多是利益熏心之辈,做事不择手段,不讲廉耻,管用就行。”
“对对,逐小利而忘义。” “事钻营之道。”
雅集中诸公你一句我一句,云渊觉得说得过了,正要出声阻止。
就在这时,一道阴森低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渗出来道“尔等一群啃噬冢中枯骨度日的豚鼠,如何敢指责于乱世的风口浪尖弄潮之人”
云渊回头,就看到一直盘缩在阴影中沉默不语的周常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日光下,他依旧面目模糊,眼神阴戾,说话的语调也变得尖锐又陌生。
这些文人大夫从来都没被这样骂过,一时间懵了,尤其是骂他们的还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
而且这不仅是在骂他们啃老,啃的还是自家挂了几百年的老祖先的冢中枯骨,连老腊肉都没了。实在不仅重口,且毒辣。
周常,或者说东方冉,看着眼前这群人,这些士族衣冠,海内名士,他的眼睛里有些刺痛。
他寒门的背景,就像是从出生起就带着的脓疮。这一生都受其所累。不被上流社会所接受,即使在玄门里,无论他怎么苦修努力,都比不过出生名门的谢映之。他的愤怒和反击,最后使他变成这样一个没有脸的怪物。
那么多年,那脓疮结了痂,成了覆盖在他脸上的一张张僵冷的面具,再也看不到本来的面目。
现在这群世族在阳光下狠狠地撕开陈年的痂口,露出淋淋的血肉来。东方冉被刺痛了,他痛恨师门,痛恨谢映之,也痛恨这群自以为是的高门士族。
面对回过味来的士族们,东方冉阴森森道“寒门仕子也有一鸣惊人的时候,诸位忘了江浔吗”
朱雀大街
二十名劲装的府兵分开两列,江浔直步圣驾前,面不改色地看了眼披甲执剑的卫尉董威,参礼道,“臣江浔在此迎候陛下。”
京兆尹是京畿三辅地区的要员,桓帝虽然内心不悦,但也只能召见。
曾贤立刻让两名小内官起了车帘。
桓帝坐在车上,脸上还带着声色过度的疲惫,顺带白了眼江浔。见他身材清拔,气宇轩朗,就像这午后强烈的阳光一样耀眼而明亮,夺人视线。
桓帝勉强压下不悦,仍没好气道“朕今日要赴雅集,江府令长话短说。”
宝琼阁的雅间里,容绪颇有意味地摸了摸下巴。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片刻前,
江浔对云越道“云副将,你若当街拦驾,事后必会牵连到锐士营和主公,别有用心者便能指责主公跋扈,目无君上。”
云越蹙眉“但是,”
“我身为京兆尹,本就负责京畿地区,”江浔不等他发话快速道,“我去。”
言外之意,像拦驾这样触皇帝逆鳞的事,他来做。
“不行。”云越断然道。
他自己出身宛陵云氏,就算拦驾,那些文官们看在父亲面上也不会弹劾他。但江浔在朝中没有根基,一旦做了拦驾之事,这是自断后路,要做孤臣了。
江浔道“云副将大可放心,我不是拦驾,我是劝驾,我自有办法说服陛下回宫。”
此刻,面对桓帝不悦的脸色,江浔从容不迫道“陛下此次御驾出行可曾诏告太仆司”
在大雍朝,皇帝出巡都要提前下旨意给太仆司,太仆司会令相关官员负责沿途的治安防卫,饮食住宿等。
桓帝昨天午后才做的决定,纯属心血来潮,于是道“没有。”
江浔道“若如此,沿途之官员并未做好迎接圣驾的准备。”
桓帝不耐烦了“朕不用他们准备。”
江浔彬彬有礼“陛下是天子,为天下表率,出巡就要按照朝廷的章程。先帝六巡江南,也是提前诏令太仆司安排,并负责沿途治安。更何况如今天下未定,四境不安。”
桓帝眼皮子发跳“朕不是出巡江南,朕只是出城三十里”
江浔毫不退让“陛下若巡视大梁城内,臣必率京兆府兵随行护卫,但陛下若要出城,哪怕只是出城一步,也是出巡天下。”
“你岂有此理”桓帝气得冒烟,在车里胡乱翻找一通,只找到一个香炉,刚想朝江浔掷过去,又怕没准头,当街被人讥笑。
这将掷不掷的动作被江浔尽收眼底。
江浔面不改色道“臣听闻,匹夫之怒,不过是血溅五步。 ”
“你还敢讥朕”桓帝嘴角抽搐不止,
“臣不敢,臣的意思是,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君王之怒,伏尸千里。陛下是君王,常人一步数尺,陛下一步是九州山河,这出城三十里,于寻常人是三十里,于陛下就是三百里,三千里。所以,臣以为和南巡无异。”
这一通说辞把桓帝绕晕了,一时搞不懂江浔这话到底是在吹捧他,还是在讽刺他。
阳光下,江浔立如孤松,双眼漆黑明澈,目光清朗看向桓帝“陛下对这样的答话和辩辞有兴趣吗”
桓帝一懵“什么辩辞”
江浔遂正色道“陛下即将要赴约的雅集,席间都是这般往来的辩辞,臣以为陛下知晓。”
桓帝
江浔“当然,席间诸公的辞锋只会比臣更犀利,辩才也非臣所能及。陛下到时候是说话,还是缄默不语若说话,雅集上不避君臣,陛下若还愿意”
“闭嘴你给朕闭嘴”桓帝听得头都大了,这江浔牙尖嘴利的,一个就够他头疼,如果雅集上全是这么一群人,桓帝感到头皮发麻。
“回宫。”桓帝懊恼道,
容绪在宝琼阁楼上听得抚掌,半年不见,这个江浔依旧那么犀利。
不过这场大戏就这样结束了,连剑拔弩张都不见,最暴力的一幕也不过是桓帝想拿香炉砸江浔,最后还怂了,实在让他有点失望。
也就在这时,街上变故陡生。
只听一道撕裂空气的破风之声,一支不知从哪里射出的羽箭带着急啸飞来,当场命中卫尉董威的左眼,鲜血激溅。
董威也是个猛人,一把将箭簇连眼珠一齐拔出,捂住血流如注的左眼喝道,“江浔,你竟然袭击金吾卫”
几乎同时,他属下的金吾卫纷纷刀剑出鞘,形成一片寒光森然的丛林。
江浔已没工夫辩解,当即下令“剑盾兵,保护陛下”
谁知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支箭。
数十名府兵从四面八方迅速围拢,竖起木盾,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江浔,你要造反吗”董威拔剑道,
桓帝吓得当场腿都软了,被曾贤扶到马车上。
容绪在宝琼阁上坐山观虎斗,刚才的那一箭他看得很清楚,果然,暗中有人在搞鬼。
而且看这箭的来势,似乎还不大妙。
容绪立即起身,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在这时,楼下云越一声令下“包围宝琼阁”
方才江浔前去拦驾,他调兵暗中封锁了四周的街巷。
他刚好看到了这一箭。根据箭的来势,就基本能锁定大概的射击范围。
朱雀大街上,视野最好的就是宝琼阁了。刺客必定埋伏在楼上。
十多名锐士瞬间将宝琼阁围了个水泄不通,云越按剑快步上楼,和匆匆下楼的容绪撞了个正着。
狭路相逢,两人同时一怔。
云越当即拦住去路,挑起半边细眉,皮笑肉不笑道,“容绪先生,这么巧。”
仙弈阁
回过神来的士大夫们个个气得面红耳赤,争相反唇相讥,词锋一个比一个咄咄逼人。把周常祖祖辈辈里里外外都扒出来鞭笞了一顿。
东方冉冷眼看着他们,听着他们尖酸毒辣的谩骂讥讽,似乎还挺享受。
就在这时,郢青遥穿过人群,低声道“京城消息,张伍射中了卫尉董威,现在城内陷入混乱,要不要趁乱劫了皇帝”
东方冉目光一沉“不必。”
他清楚大梁城里除了皇帝的金吾卫,京兆尹府兵,还有陈英的清察司,云越的锐士营。张伍手下只有派去刺探皇帝行程的七个人,想凭这七个铁鹞卫要劫持皇帝,不知该说是愚蠢,还是孤勇。
他道“让他们立即撤离。”
郢青遥点头,“既然皇帝不来,那我们也不必久留此地。”
她看向周围一个个恼羞成怒的士大夫们,不明白东方冉激怒他们有什么意义,反正她一刻也不想呆下去。
接下来东方冉说的话让她心中一瘆,他沙哑像毒蛇的信,他幽声道“杀了这些士人。”
“全部。”他补充道,
郢青遥心中暗暗一震,“但我们原计划是劫皇帝。”
“不要管那个一事无成的皇帝了。”东方冉阴沉道,
他瞥了一眼郢青遥,看出了她所想,道,“都尉以为我和这些人话不投机,心怀私愤才想要杀人错了,我只是舍难取易罢了。”
“无论是劫持皇帝,还是杀了这些废物,我们的目标都一样,为了北宫将军的大业。如果这些文人名士都死于大梁,天下人必会认为是萧暥干的。况且,这些人皆出身高门,其中不乏德隆望尊的士林领袖,如今他们不明不白死于此地,这起血案必使海内轰动,激起天下士人对萧暥共同声讨,雍襄的各大世家也都将和萧暥势不两立。”
郢青遥听得脊背发冷,这不仅仅是杀十七位士人,还有他们的门客家仆,加起来总共一百二十余人,届时整个仙弈阁前的梅林就将变成尸山血海,曲水流觞将会被鲜血染红,流入山下的碧浪湖。
她是个战士,而东方冉却是个疯子。
但主君令她辅助东方冉,她别无选择。
在暮苍山巅,玄门的鹞鹰带来了让人不安的消息。
萧暥快马赶到大梁城郊时,日头已开始西斜。此刻,他的身边只有三名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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