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范翕尚未弱冠,他想要正经分封在自己父王时代都要等两年,而今不用等两年就成为王。哪怕是燕国,哪怕是任何王子公子都嫌弃不愿去的燕国为了能够斗倒齐卫二国,范翕愿受数年之辱。
范翕当即俯身拱手而拜“臣定不负陛下使命”
卫天子满意点头。
君臣相视一笑。
一时间,倒像是二人心照不宣达成某种共识一般。
范翕被封为燕王,年后离洛的消息,玉纤阿是在成府中,听侍女闲聊时说起的。
因为得罪了宗亲,成容风怕那些宗亲又拿玉纤阿做什么文章,便不让玉纤阿出府。又因自囚丹凤台,很明显是为了范翕,成容风心中有怒,也不许范翕登上他们府门再见玉纤阿。
玉纤阿倒是很平静。
范翕偷偷给她写过一张字条,托人传给她。字条中说他最近忙碌政务,成府卫士看得严,他很难入府。
玉纤阿笑一笑,并不在意。
而侍女用复杂语调说范翕要封王离洛,就要走了时玉纤阿裁剪花枝的手顿了一顿,她算了算时间,只感叹般说“那他比我还要走得早啊。”
侍女看她面色平静,便也不说什么了。
范翕偷偷见了自己的大兄,请范启放心,说自己一定会救范启出府。
范翕为麻痹卫天子,一直在跟着天子忙碌政务,务必使天子相信自己是站在天子那一方的。为此,卫王后颇有些冷落范翕,这反而让天子满意。
而范翕演戏演得太投入,处理政务太积极,竟给累得病倒了。
冬日元旦日时,满朝文武百官共贺,范翕却在府上养病,让卫天子深深感慨范翕身体之差。因为天子最近重用范翕,有忠臣提出该提防范翕,毕竟公子翕是前朝王室血脉。卫天子不以为然“其他人寡人提防也罢,但公子翕你们也看到了。他整日病歪歪的,三天两头地请假养病。这么一个人,寡人有什么好提防的”
卫天子道“寡人还要重用范翕让周王朝那些现在还不肯归顺寡人的旧臣愚臣们看看寡人如此重用范翕,岂会亏待他们天下能臣,都该归顺寡人。”
臣子见公子翕那般病弱,便也觉得天子说的有理,是以不制止卫天子厚待范翕。
二月初,龙抬头。
前日下了一整日的雪,雪停后,来贺的诸侯王室纷纷离洛。卫天子便也在问候了范翕身体后,让范翕去往燕国。
当日夜,曾先生等人都在范翕的府邸,和卫天子派来的朝臣交接公文。王宫送来了许多贺礼,曾先生等门客带着人一一清点。吕归离府,和吴国九公主奚妍告别。奚妍目中含泪,答应自己先回吴国,待改日有缘,再和吕归相见。
一番告别,弄得吕归伤感十分。
回范翕府邸时,因前院被卫天子所派的宦官臣子堵着路,吕归不愿与那些人多打交代,便从后院翻墙而入。吕归翻墙时,立在墙头长叹一口气,想日后自己就要跟着范翕建功立业了。希望这位总是跟人演戏的公子翕,真的有些本事,不要像他看起来那般虚弱
吕归眸子却猛地一凝。
视线中看到了范翕。
范翕面如霜雪,出现在了后院墙下。他目色阴阴的,一抬眼,就看到了正要翻墙而入的吕归。吕归一噎,差点被突然冒出来的范翕吓得滑下墙去。范翕不应该正在前院听卫天子派来的那些人冗长的汇报么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范翕淡声“跟我出府。”
吕归手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范翕嘲讽道“不是,我在跟墙说话。”
吕归“”
现在阴沉沉的范翕、动不动冷嘲热讽的范翕,和以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翕判若两人,真是让人好不适应。
成府夜已深。
玉纤阿的院落中,大部分侍女已经退下,只姜女留在玉纤阿身边。
成容风终于将姜女放了出来,送回到了玉纤阿身边。成容风无法斩断玉纤阿和过去的联系,而妹妹又要很快离开,成容风便黯然失色地,派去妹妹最熟悉的姜女去服侍玉纤阿。
夜半三更,玉纤阿立在窗前捡一丛腊梅。
姜女困顿无比,打了三四个哈欠。她趴在案上盯着玉女的背影发呆“玉女,这么晚了,我们睡吧”
玉纤阿柔声“再等等。”
姜女道“我听成二郎说,公子翕府邸现在被王宫派去的宦官围得水泄不通,公子翕分身乏术,根本不可能”
她突然住口,美目瞪起,因为关着的门突然从外被礼貌地敲了两下。屋中二女未说话,姜女惊讶在这样的深夜,怎么会有人敲女郎的门。而那敲门的人等了两刻,将本就未关紧的门推开了。
范翕一身清霜,立在屋门口。
姜女瞪直了眼。
玉纤阿手中铜剪刀轻轻颤了下,她看向范翕。
而院中骚乱起。
众卫士闯了进来“好大胆子,竟敢闯成宅”
卫士手中的刀剑没有追上范翕,因他们要向范翕杀来时,先被一道凛冽人影擦过而压。这人武功极强,以一己之力,抽刀挡在了他们面前。一把刀,就拦住了所有人的去向。
吕归朗声而笑“要拿下公子,先与我过过招吧”
吕归回头,看范翕仍站在门口,和窗前的美人只顾着看、却不说话。吕归着急,高声“公子还等什么公子不会真指望我为公子挡一晚上的兵吧”
范翕回神。
他踏入了屋舍,一把拽住玉纤阿的手,将她扯入怀中。他拉着她向外“走。”
玉纤阿完全不拒绝他。
而姜女“呃”
她才向外迈了一步,范翕回头瞥她一眼,姜女身子发抖,又默默缩了回去。她鼓起勇气干笑“奴婢的意思是,外面那么冷,公子不为女郎带一件斗篷么”
范翕一顿“取斗篷来。”
姜女连忙殷勤取了一兔毛斗篷交过去,范翕扯过斗篷将怀中女郎包住,仍向外走。姜女不敢追,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范翕带着玉纤阿推门而出,跃墙而走。
姜女长吐一口气,心中也觉得有些怪
原来玉女这么晚了不肯睡,是在等范翕。
玉纤阿原来知道范翕会来找她。
或者说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找她。
出了成府,将后面的烂摊子丢给吕归扛着,范翕为玉纤阿系好斗篷,抱着她骑上一匹马。
他让她坐在自己身前,将她抱在马上,一声长喝“驾”
深夜浓雾,雪地清寒,俊男美女公乘一骑,在罕无人烟的街巷中打马而过。
范翕抱紧怀中的美人。
他御马时,低头用脸贴玉纤阿面颊,问她“冷不冷”
玉纤阿摇头。
范翕轻声“你本该在睡觉,我不该吵你出来。”
玉纤阿一笑,颇为不以为然。
他看她仍是以前那副冷心冷肺的样子,不知为何,范翕心中的阴郁戾气反而因她这样而缓了下去。范翕目中光便温柔了下来,他搂紧她腰肢,贴着她面颊柔声“玉儿,我带你一夜游尽洛邑如何”
“自你来到洛邑,我一直不曾带你好好玩过。而今你我都要走了,走之前,总是要看一看的。”
玉纤阿仰头,与他垂下的星辰般的眼眸对视。
她伸手拂过他面颊,轻轻点了下头。
夜浓雪清,于是范翕带着玉纤阿御马长行
范翕将自己昔日生活过的这座古城,一一指给玉纤阿看
“玉儿,我们所在的这条街,是铜驼大街。它西畔正是洛河,我们如今正是沿着洛河在走。你看街边植了许多柳树,待明年春日,草长莺飞之时,这里风景才是最好。”
“那边是龙潭池。古诗云,台高风气肃,龙卧水华磬。池清花磬,葱树高悬,说的便是龙潭池。龙池中养了很多锦鲤,不知你可有去看过”
“那是瀍河河水过邙山,山沟中植满含桃樱桃。含桃形成一沟,沟岔纵横,春日时粉红雪白交织一片,极为好看。”
“玉儿,那是”
他声音清朗,骑马一路前行,又出了城,将他脑海中所记的风景都介绍给玉纤阿听。但他说的都是以后有多美,而现在玉纤阿看来,四处白茫茫,天灰沉沉,并没有他所说的美景。
但范翕情绪难得激荡,玉纤阿纵是心中难受,也不忍打断他。
而范翕带玉纤阿出了城,将马留在山下,带她登上了大石山。范翕牵着玉纤阿,玉纤阿本有些疲累时,见他突然不走了。她抬目,见到了让自己震撼的一幕
苍雪无边,浩烟滚滚。伊阙之东,石林耸立。
石林耸立在浩浩大雪之中,没有人来破坏,大自然的辉煌壮丽,使人震撼。
风清之夜,玉纤阿和范翕并立在山巅,望着这一片茫茫白雪覆下的建筑。只觉景观静谧,冰雪雕琢,犹如仙山琼宇,凡人不能到达。
玉纤阿喃声“这是什么”
范翕答“石林雪霁。”
范翕松开玉纤阿的手走向前,清风纵着他的雪白衣袍,看他身影单薄,即将融于雪光中。玉纤阿向前追一步,听范翕微笑“这是唯一冬日雪后,你能与我于此时此刻,所共观的洛邑美景了。”
范翕回头,望向她,目光眷恋“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玉纤阿心脏揪起,看他站在山巅,看他离她数丈之远。她忽然心生恐惧,唯恐他就此不见。
玉纤阿高声“飞卿回来”
范翕微微一笑“你怕什么你以为我要跳崖,要与你殉情才不是呢。”
他忽然拔下自己发间玉簪,一绺青丝擦下,拂在他冰凉面颊上。而范翕抽出一柄刀,刷一下,刀法极快,他砍下了自己一绺发丝,握在了手中。
范翕长袍飞扬,他握着那绺青丝,跪了下去。
并不是向玉纤阿下跪,而是向浩大天地、向石林雪霁下跪。
他背对着玉纤阿,手握着自己砍下的那绺发丝,长跪而朗声“天地为证,日月可鉴,范翕于此起誓,愿与玉纤阿结为结发夫妻生生世世,永不相弃,死生不离”
“范翕于此起誓,玉纤阿日后与我如结发妻子一般。我生她生,我死,亦求她生天地共鉴,此志磐石不移”
玉纤阿目子瞠起,她眼波如清水流动,静静地看着范翕跪在那浩瀚雪林前。
他的声音,飘荡在天地间
“生生世世,永不相弃,死生不离”
那声音飘在她心中,飘在她魂魄中。
玉纤阿盯着他,长长久久地盯着范翕长跪的背影。
她脑海中浮现许多画面。
幼时在薄家为奴,被打手心,偷偷跟着女公子学琴,不敢和人说话。流浪民间,东躲西藏。舞坊中管教极严,那些客人十分恶心。她和男人们周旋,她和女子们斗心眼。她弄伤了人,她和官府捉迷藏。她被老伯所救。她怕连累他人,只好再逃
而那些画面,在记忆中如退潮前一点点散去。
留下最后的定格。
她狼狈地坐在雪地中,斗篷和金链子扬起,她抬头,看到光风霁月、丰神俊朗的公子下马,一步步向她走来。
如命运一般。
他走入她的生命。
缓缓的,玉纤阿向前而走。
她站到了范翕身侧。
玉纤阿袖中藏着匕首,她抽出了自己袖中的匕首。范翕抬头看她,见她学他那般,拔下了自己发间的一根簪子。一绺青丝落肩,玉纤阿跪了下来,将那绺发丝割下。
玉纤阿与范翕并肩而跪,面朝雪林,面朝天地,她朗声“玉女纤阿在此立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玉女纤阿愿与公子范翕共结连理,结为夫妻。生生世世,永不背弃”
“若有违此誓,愿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永不见天日。”
范翕侧头,望着她。
玉纤阿转过脸来。
二人目中水光浮动,缓缓的一片雪花,落在二人的长睫上。
莹雪穿云,浓雾渐渐散去。天依然灰蒙蒙的,但天边亮起了一道微弱白光。
天即将亮了,雪却重新下了起来。
范翕伸手握住玉纤阿的手,二人手相握,范翕从玉纤阿手中取过她的那绺发丝。他低头,将二人的发丝缠在一起,他细致地低头,将发丝收入了一个荷包中。
范翕抬头望着玉纤阿轻声“我十分爱你,恐不见你,日夜难寐。你将这结发留给我做个念想,好不好”
玉纤阿目中凝泪。
却含笑“好。”
她伸手抚他面颊“公子,我心中是有你的,你别怕。”
范翕伸臂抱住她。
久久而不语。
二人下山时,静默中,听到了人马声。向前方看去,见是两方人马都来找他们了。
天地大雪,成府的人是成容风亲自带队,在雪地崎岖中艰难行走,看到玉纤阿时,成容风微微松了口气。
而范翕那边跟来的人,是曾先生、成渝等一些亲近之人。看到范翕果然和玉纤阿在一起,众人意料之中松口气,又齐齐叹一口气。
范翕对玉纤阿低声“我走了。”
玉纤阿轻轻地“嗯。”
范翕松开她的手,走向那大部队中。雪花在他身后肆虐,他的长袍被风卷起。雪花迷了玉纤阿的眼,玉纤阿盯着范翕的背影,看他步步远离她,看他沉静走向那三年之约
玉纤阿上前一步,在众人意外中朗声“燕主”
范翕后背一顿,却没有回头。
玉纤阿声婉而清,高声朗道“祝燕君延寿万岁,长保燕国四海咸乘,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她长袖相拱,向下而跪,再次高声重复“妾身祝燕君延寿万岁,长保燕国四海咸乘,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范翕回头,目中清盈,水光潋滟。他强忍着自己汹涌的情绪,盯着那跪下的女郎,长久地凝望。
而后忍泪转身,不忍多看。
回首间,雪与衣相织,郎君衣如鹤羽,云飞风起。天地大雪,他彷如云中君般高贵清冽。
玉纤阿跪在原地,望着他走远。她睫毛上沾着雪雾,这么多的人,她只看到范翕一人背她而去
美好的公子即使背对她离去,依然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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