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寂,于园景荒。
范翕跪在青石地上, 让站在他面前的于幸兰气得浑身发抖
公子翕。
此年代本就不兴“跪拜礼”, 连仆从对主君, 平时都是屈膝,只有大场面时才会跪。而范翕, 既有“公子”这个名号, 他平时除了偶尔祭祀时跪拜天地, 连在天子面前, 他大部分时候都是不用跪的。
范翕却向她下跪
向她下跪
他把她当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人阻拦他幸福的恶人
且范翕跪的是她么真的只是她么
玉纤阿就在于幸兰府中,或许这时候玉纤阿就在透过帘子往这个方向看范翕跪的, 岂是什么于幸兰
于幸兰吃了范翕的心都有了。
一个向来脾气温润的人, 为了另一个女人做到这一步, 这让于幸兰自己像笑话一样
于幸兰怒瞪着跪在面前的范翕,冷声“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不会与你退亲的你本就是我的, 我不会让给任何人我纵是绑, 也要将你绑回齐国”
她转身欲走, 范翕伸手拽住她长袖。
于幸兰回头, 看跪在地上的范翕微抬了脸看来。他不再如之前那般羸弱得好似只剩一口气, 风一吹就散。但他脸仍是惨白,神情仍是疲惫的。
范翕是容貌极致的美男子,他健康的时候如芝兰玉树,如今虚弱的时候, 又呈现一种清薄的美感。
他跪在地上, 白袍轻轻扬动, 树梢叶子慢悠悠落下,洒在他肩上、衣上。他像雾中花,像云间月。
单薄,极简。柔却不软,孤寂却高贵。
于幸兰怔望着他,再一次喜爱他。他多次伤她心,她却总是看他一眼,就重新爱上他。
范翕却淡淡的“你要如何才能答应与我退亲”
他冷冰冰一句话,将她从幻想中拉回冰凉现实。
于幸兰怒“永不会我十岁就认识你,如今我已十八。我认识你整整八年,我爱你爱了八年你说一笔勾销就勾销,你要变心就变心不可能”
她倾身,握住范翕垂在身畔的冰凉的手。她被他手的温度冻得颤了一下,却并不在意“范翕,你只是走入歧途而已。待我们回了齐国,你就明白我们才是夫妻。你是爱我的,你心里是有我的”
范翕面无表情“我从未爱过你,心里从未有过你。”
于幸兰盯他,目光微刺。她面容瞬间微有扭曲意,她盯着他的眼神,是在说不要说了。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范翕微露出笑。
他声淡而疲惫,早已不屑再伪装什么温柔多情了“你看,你总是这样。我一不顺你的意,你就来威胁我。我稍让你不满意,你就冲我发火。我像是你的宠物一样。我如何能爱上你”
于幸兰冷冰冰“不要说了”
范翕盯着她,一字一句“我从未有一刻,喜欢过你。我从一开始,就在对你做戏。我想要权势,想要滔天名望,我在利用你。你如此蠢,看不出我对你的虚与委蛇和做戏。你不知我从未喜欢过你。”
于幸兰怒到极致,她身体绷起,下一瞬就要扑上来对他动手。但她忍了一会儿,冷笑“你这般说,就是为了让我解除婚约吧我不会的,我要的就是你。不管你如何,我要的都是你。你说我狠,是,我就是如此。我的东西,我宁可他烂在我手里,毁在我手里,我也绝不让给别人。”
范翕神色不变。
他认识了于幸兰近十年,他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只道“我会跪在这里,祈求你。你要什么,我都会补偿给你。我会一直跪到,你同意为止。”
于幸兰怒“那你就跪着吧跪到死吧跪到死我也不会同意的”
她掉头就走,怒气冲冲。
范翕孤零零的跪在原地。
隔着不远距离,隔着道帘子,玉纤阿站在厅内,静静看着跪在庭院中的范翕。她旁边的成宜嘉有些紧张地看着玉纤阿,唯恐玉纤阿会听到范翕退亲,看到范翕下跪受辱,就改变主意冲出去。
然而成宜嘉紧张得过了。
玉纤阿只是看着,她美目中流光微微转动,沉静无比。然她并没有出去。
玉纤阿是个极难被打动的人。
成宜嘉并不了解她。
无人知道她的真面目。
只有范翕清楚。
而范翕跪在庭院。
却忽而,玉纤阿目光一凝,身子忍不住向外倾,她步子向外迈一步,眼看要控制不住地出了厅子,被成宜嘉拽住。
原是于幸兰忽然去而复返,手中提鞭,一鞭狠狠地挥向了地上所跪的范翕
“啪”
鞭子破空声先起,后一条长鞭狠抽向范翕。那力道之狠,周围所观人都惊了一下。却是范翕躲也不躲,任那鞭子抽在身上。
于幸兰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她骑射武功皆精通,她这一鞭挥下,比五个寻常女郎加起来的力道还要重。长鞭甩在范翕身上,范翕微侧头,砰一声脆响,他发上的玉冠直接被抽得跌在地上摔碎。
俊美郎君的耳畔便垂下了几绺碎发。
范翕吃痛闭目,袖中手攒紧。
他忍了片刻,才睁眼,抬头看向持着鞭子回来的于幸兰。她一副怒气顶天的模样,他却虚弱而平静。范翕很平静的“是否用鞭子抽我,就能让你消气,让你与我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退亲”于幸兰怒极,“你心里只有解除婚约么你一刻都没喜欢过我么”
范翕有些讥诮的“从未。”
“哗”
再一鞭挥下。
而这一鞭是个开始,彻底点燃了于幸兰的怒火。于幸兰控制不住地用鞭子打他,一鞭又一鞭,那鞭子抽在郎君身上,骨肉被一下重比一下地打中。外人都听到那惨厉的鞭子挥在骨头上的声音,范翕只咬着牙低头忍耐,一声不求饶。
于幸兰“范翕,你认不认输你求一声饶,我就当今日事没有发生过”
范翕齿咬下唇。
他手掌扣在地上,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在鞭打下倒下去。他声音低弱却有力“我从不求饶。”
于幸兰“你无数次向我认输”
范翕低笑,目中暗沉沉的“那是哄骗你的。”
于幸兰“你母亲曾押着你向我求饶”
范翕仰头,面色苍白,透着阴气“你也说那是我母亲押着我向你求饶。她怕你对付我,她还怕我杀了你,造成大祸。而换在我身上,我绝不会向你求饶。”
于幸兰脸色微白“丹凤台相遇都是假的么”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假的。那都是我母亲要我向你低头,那都是我为了权势对你虚情假意。你真是个傻子,男人爱不爱你你都看不出来。我从不主动找你,从不主动和你见面,出门在外我从不会和你写信。你竟完全看不出来。”
“我根本就没喜欢过你。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于我都是煎熬。我在利用你,我想得到你能带给我的权势。你现在知道我对你有多坏了吧现在知道我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了吧”
“啪”
重鞭挥下。
他闷哼一声,终是在一次次鞭打下撑不住,脊背垮下,整个人被打倒在了地上。但他手扣着地面,再一次将上身颤颤地抬起。他眼底微红,撑着地的掌骨微微发抖。他缓缓抬起脸来,面容雪白,神情冷漠。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从不求饶。
一切求饶都是假象。
于幸兰受不了他这种尖锐的眼神,再一鞭挥下
于幸兰声音颤抖,目中迷离,她不知是在说服范翕,还是在说服自己“你是故意气我的,你只是想退亲而已。我才不受你的激怒。我喜欢你,我见你时就喜欢你。如果不是楚宁晰挑拨,我根本不会打你那鞭”
她急切的“你是不是怪我当初打了你是不是我当初不打你,你就不怪我了”
范翕笑容嘲讽。
于幸兰的心便重新凉了。
她唇颤两下,但她仍坚持“不。你是爱我的。你只是变了心。我会让你回心转意的。”
范翕漠声“我从未变心。于幸兰,我是从来没喜欢过你。根本谈不上变心。”
重鞭再挥。
这一次擦过他的脸。
他侧头时,长发凌乱贴面,面颊被擦出一条血痕。长鞭一过,那血就渗了出来,辣的疼。
范翕低着头喘气,浑身疼痛加重,他穿一身白袍,这一会儿工夫,血迹已经透过白衣,一点点地漫了出来,渗了出来。他伤痕累累地跪倒在地,因为太过痛,他之前本就在病着,两厢叠加,他从手臂开始浑身轻轻颤抖。
他抬起眼时,眼中神情涣散,光一点点迷乱。
范翕喃喃自语一般低声“你不过是自私而已。不过是看我皮相好而心动。你从未尊重我,从未将我看作与你一样地位的人。我想要什么你都要毁去,我喜欢什么,你就要从我身边拿走。你怕我喜欢上别的东西,所以什么都不肯放在我面前。什么东西我多看两眼,之后我就再不会看到了。”
“于幸兰,这些年,因为我多看的那两眼,你杀过多少女子,你自己算得清么”
“你不尊重我,还妄图我爱你。你痴人说梦。”
“我不爱你。我永不会爱你”
“啪”
“啪”
“啪”
那鞭挥得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鞭子挥出了重影,于幸兰发了疯一般地鞭打范翕。范翕伏在地上,后背尽是漫出的血迹。他已完全开不了口,被打得奄奄一息。于幸兰就要他求饶,只要他松口,只要他不再提什么“退亲”,她就停止。
可是范翕不。
他的目的就是退亲。
他本性坚韧,他纵是死,他也不会求饶。
他纵是死,他也要得到他想要的。
他纵是下了地狱,他也要将他想要的紧紧攒在手中。
纵是烈火加身也无妨,纵是千鞭捶打也无妨。
“叮。”
一声极轻极脆的声音从伏倒在地的范翕手中脱出。
一对明月珰从他握不住的手中滚出,滚到了青石地上。
本是极轻的声音,本是极小的耳坠,在于幸兰的怒火和鞭打声中一点儿也不起眼。就是范翕自己伏着身,他浑身挨痛,神志昏昏,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什么掉了出去。
但是玉纤阿看到了。
她隔着一道帘子看到了。
她看到了从范翕手中跌出去的那对明月珰,她浑身如同被雷击一般,瞬间的疼痛,从心间蔓延,让她喘不上气。
刹那间,什么公子湛,什么成家所受的威胁,都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她看不到姜湛对她的好,看不到姜湛跳舞逗她的辛苦,看不到姜湛也曾打动她的那一瞬。
她眼中,就看到了血迹斑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被于幸兰重打的范翕,就看到了从范翕手中脱出的那对明月珰。
那是她的。
是她初时跳舞时,为了勾起范翕的兴趣,而故意掉落的。范翕曾经还给她,她入吴宫前,再一次将这对耳坠赠给范翕的侍女,便是再一次地为勾引范翕。她的痕迹不重,若有若无,若远若近。她知道范翕会记住她,哪怕他不心动,他也会记住她。
之后玉纤阿再未见过这对明月珰。
她是聪明的女郎,她从未问过自己之前赠耳坠的那个侍女,自己的耳坠现在在哪里。她不会问的,不会欲盖弥彰暴露自己的心思。
她的心机从来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