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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中人互相做戏, 真真假假说了许多,抬眼凝视着对方惨然面容与目睫上的水雾, 范翕与玉纤阿都有些傻眼, 不知如何将戏唱下去了。因自感自己做戏极为情深, 但也不知为何, 对方比自己还要动情。调动太多的情绪总是太累,藏于袖中的“兴渠”快要不够用了且好听的话儿说了一个囫囵,也没有见出什么效果。

范翕恹恹地身子后倾, 后腰枕着玉枕,玄色深袖搭在榻边凭几上, 他垂着眼淡着脸, 眉毛轻拧,颇有些萧索感。而玉纤阿云鬓花颜, 垂坐于榻边, 同样垂首不语。

趁着二人不吭气的功夫,在窗外悄悄观察二人的泉安推了姜女一把, 示意姜女赶紧将茶水送进去。姜女没得戏看了, 连忙进屋去。她向公子请了安, 范翕大约正忙着做戏没空理会她,难得的,在范翕面前,姜女没有做出害怕得要晕过去的架势。甚至她往案上摆茶具的动作都有些慢,磨磨蹭蹭,想留在屋中看玉纤阿和范翕吵架。

姜女偷偷抬起眼皮, 冷不丁对上玉纤阿垂下望来的眼眸。她吓一跳,没想到这个功夫,玉纤阿竟还有心思看她可见玉纤阿对公子翕果然一点都不上心啊。

玉纤阿对姜女勾唇轻轻笑了下,她婉声谢姜女的茶;姜女一个哆嗦,在范翕冷目瞥过来时,姜女如受惊兔子般跳起,端着茶盘就急匆匆地退了出去,不敢再留在屋舍中等着看戏了。

玉纤阿自然不动侍女送来的茶,她始终记得自己今夜的主要目的。她要在公主奚妍回宫前将此事谈妥,好避免被公主发现。姜女退下,屋中重新静下后,玉纤阿微微侧过头,看向同榻的范翕。

他侧着脸,乌发贴着冷面,侧脸线条干净清朗。

即使眼眸微微发红,他依然清俊有度,还是当初那个初相识时,她在雪地狼群环困中,一眼看到的少年公子。

玉纤阿拿着帕子,眨掉眼睫上的泪珠,她向范翕倾过身子,想望他的面容“公子又生气了”

范翕不答,甚至她凑身望他,他直接扭肩躲开。

玉纤阿不以为然,仍然想靠近他引他再来说话。只要他肯理她,她总能让他回心转意,拖着他,直拖到他离开,留她在吴宫。不想到她和范翕真真假假,互相哄骗对方做戏,但那些假惺惺中,总是有几分真情在。例如范翕开了口“终归到底,你是不信我。”

玉纤阿开口便本能地含笑反驳“我哪有”

范翕声音凄而淡的打断她的辩解之词“你说你曾是贵女,但我当日见你时,你不过是一被吴国官吏送往吴宫讨好吴王的美人。到今日,你已经沦为一介宫女,半分自由也没有。我可以想到,你有如此美貌,那在你落难后,你被迫辗转于不同人之间,身不由己,际遇恐不甚好。你当见惯了男子对你美色的觊觎,见过了男子面对你时的丑恶嘴脸。”

玉纤阿怔怔地听住了,她目光若水,望着公子翕的侧脸,没有打断他。

听他继续说道“是以你当日撞破我杀姜女之事后,不得不讨好于我,以换生存。这些我都知道,我也不愿与你计较这些。但我最伤心的,是我待你如此,你仍然不信我。”

“你我自相识,我不曾强过你半分。什么时候,不是你不愿意,我便不会逼你么你不喜与我碰触太多,我也没说过。你不愿与我私下见面太多,我依然不在意。你不来就我,我便去就你吧。谁让我喜爱你呢我送你礼物,帮你办生辰,我明明不愿你去九公主宫中当职,你非要去,我也没怎样你。”

范翕低着眼,自嘲一笑,他越说,他自己越伤怀“我自认若男子爱一女子之心有十成,我对你的心,起码做到了七八成。”

“我现今是在做什么为难你的事么也不是。我只不过不满你的态度。我好似看不到你的心玉女,你为何让我看不到你的心呢你为何这样欺我”

玉纤阿静静地听着。

良久良久,他说得哽咽,说得双肩颤抖,说得几乎要落泪,他情绪激动又伤感,玉纤阿都没有打断他。

而等他说完了,玉纤阿才轻轻一笑,喃声“公子说的不错,我并不信赖公子。因我和公子的地位,始终是不平等的。公子是君,我是臣,是妾。任何权利都在公子手中,公子随意一个吩咐,都可能伤害到我。我是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如此,告诉自己不可沉浸于公子对我的好中。”

玉纤阿同样自嘲道“我受过许多苦,听过许多谎言。我无法确定公子是将我当一雀儿般哄着我,还是真的对我好。我不敢奢望的。”

范翕缓缓坐起,他回头,看向她。

范翕久久凝视她,然后伸手,抚摸她俯下去的冰凉面容。他分外温柔,手托着她的腮,让她一点点抬脸。他目中潮湿,看到她眼中的泪意,范翕赤红着眼,好似也想落泪。但他实在掉不下泪,他只好轻轻笑道“你我之间,是又要开始苦情,对坐着互相哭了么”

他可实在哭不出来了。

玉纤阿的泪水本来都要掉出眼眶中,得他这突然一句,她一愣,被范翕托着抬起的脸,美目与他垂下的眼对望。她被他这话说得又尴尬又羞窘,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泪水在眼中一眨便落了,美人眸子如同清水洗后的琉璃般,流光溢彩一样好看。

范翕嗔她“这有什么可笑的”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他又生气,又怜爱她。范翕沉吟道“总之,你并非喜爱吴世子,才不愿我公开你我关系。你怕的只是我会弃你,对么”

玉纤阿眼中噙泪,点头。

范翕搂着她,让她脸贴着他肩,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眼中的寒气消了些。范翕柔声“那就好。若是我知道你背着我爱其他人不是那样就好。”

沉默许久,他其实也茫茫然的,说不清自己对玉纤阿的心意。他原可以冒然许诺,天马行空地承诺于她。但听了玉纤阿方才那话,范翕心中涌起一丝羞愧和对不起她的感情。觉得自己不够爱她。觉得自己不过是爱她美色,不该那般让她生起不该有的期许。

范翕叹一声。

他和她做戏这么久,终是忍不住对她说了实话“玉女,我想带你离开吴宫,让你长伴我身畔。我不知未来会如何,但我可与你发誓,这一世,只有你舍我弃我的时候,绝不会有我舍你弃你的一日。我爱着你时会对你好,我若不爱你了,有你我今日之情,我也会养着你,护着你,不让世人欺了你去。我愿让你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往日这世间,但凡我不被辱,我便不会让人辱了你。”

被他手托着后脑勺、脸埋于他肩上的玉纤阿身子轻轻一震,便要抬起脸。

范翕却不让她抬起。

他闭着眼,许着他对她的美好承诺“我现今也许不够强,但我总有强大的一日。我幼年时过得也不好,我能理解你的处境,你对世人的不信任,我不会怪你的。你会与人玩心机,我知道你有时也在讨好我但我都不会鄙你薄你。”

他脸微微红。

他不好意思让她抬眼,让她清澈的眼眸看到他现在是何等羞赧。

他缓缓地,温柔地说“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郎。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我知道你也是。那天雪地上,你坐在地上,风吹起你的斗篷。那白色绒毛托着你的脸,你像水中月一样遥不可及,却触手可及。你看我那一眼时,我便知道你定是喜欢我的。”

玉纤阿没吭气,没反驳。

她实在不用多说,因范翕说的是事实。

她若不是看他第一眼时就有感觉,日后她和范翕之间,就不会生出那么多事。男女之间看彼此一眼,那一眼中,是一定会有什么东西暴露出来的。玉纤阿和范翕实则一直心知肚明,知道对方对自己有感觉。正是知道,才可肆意行事,才可勾着对方不断上勾。

只是她从来没有对范翕亲口承认过那时的情意。

范翕柔声“既然你是喜爱我的,我对你也有情你当是知道的。那你便跟我离开吴宫吧你若实在不信我,我可写一手书给你,签字画押给你。我好歹是周王室的七公子,我承诺于你,是无法反悔的。这样可不可以”

他搂紧她纤纤肩膀,且叹且喃“你便与我走吧。”

“好不好,纤阿”

玉纤阿红了颊,她怔愣许久,蹙着眉。听着他在耳边的温声细语,想到过往范翕对她所做的种种。他始终是不和她心意的公子。然而玉纤阿被他搂着,被他温柔地哀求着,她不自觉地想到范翕对自己的好

他母亲是被囚,周天子是不喜他,但他依附于太子,太子是未来的周天子,只要太子不倒,他便不会倒;他是脾气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他表面是温柔和气的贵公子,私下又是扮刺客夜闯吴宫,又是杀姜女,但是他始终没有伤害过玉纤阿;他为她庆生,为她放烟火;她相信他不过是一寻常男子,他一直想与她行鱼水之欢,但是她那个作假的生辰那日,她都主动坐到了他怀里,他明明心动,却还是拒绝了。

范翕也许不是她心目中那么完美的公子,可是他对她,已经足够好了。

玉纤阿心中天平动摇,耳边听着他柔柔哀求她,她那天平一点点向他倾倒而去。想到他浅浅的笑容,想到他抱她吻她时的样子,想到他喝醉酒时自大的许诺,想到他屡次命令她她不听话时他无奈的样子玉纤阿微微露出笑。

她心想女子果然是感情用事的。

纵她见多了世间这些男子的甜言蜜语可她还是想给范翕一个机会,给她自己一个机会。

她在心中承认是的,我第一次见他时,就为他风采所倾心。可我知道我是不能倾心的。但若是,我可以接受他呢他说他会疼我爱我宠着我啊,他说只要他有的,他都会给我啊。我早就不对谁动真心了,但若是这人是公子翕他是我第一眼就心动的那个人我也才不过十六,即使选错了,代价,我当也是承受得起的吧

玉纤阿轻轻开了口“公子。”

范翕喜爱听她温柔地喊他“公子”,他应“嗯”

玉纤阿道“我愿应公子,答应听公子你的安排,随公子离开吴宫。”

范翕惊喜,一把拉开她。他控着她肩膀,低下眼打量她,眼中满是光华“你说的是真的”

他的欢喜,取悦了她。

玉纤阿抿着唇柔柔笑,红着腮道“只要公子写手书,签字画押承诺于我。不管发生任何事,公子都不可伤害我。伤我心这样虚无缥缈的定义我不敢让公子定下,但是公子至少要做到不伤我身。任何情况下,都要护着我。”

范翕盯着她的目光,刹那凝结。

他一时心情复杂他随口说的话而已,她怎么还真的让他写下承诺书

跟他走对她来说是好事一件吧,怎么倒成了他求着她一般

玉纤阿观察他那凝滞住的表情,她微微一笑,偏了头,略有些俏皮地问“怎么,公子连这个都做不到么”

范翕心中沉思,想她的条件。她不过是怕他带走她,却又中途弃了她而已。何况她的条件仅仅是他不伤她的身范翕自认为自己再无情,即使日后不爱玉纤阿了,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地要去杀她砍她以为乐。他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人,但他也没有病态到那个份儿上。

何况玉女这么温柔懂事聪明听话,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呢

范翕便忍下心里那一丝不舒服,非常大度地应了她“好,我写承诺书于你。下月初,我离开吴宫之日,我可是一定要与吴王说,带走你的。到时不管你愿不愿,此事都无反悔机会了。我可不会再被你的眼泪哭得心软了。”

玉纤阿柔声笑,催促他“我信公子的承诺。”

她明亮而温和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范翕眸子微暗,倾身想亲她一下。玉纤阿侧过脸,拒绝了他。她的美眸又向他望来,范翕看懂了她的意思,只好无奈起身,高声“泉安,拿笔墨来”

他恐是世间第一个为了带走自己的女人,还要写承诺书写保证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