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1 / 2)

瀚海。

踏入瀚海的瞬间,香孤寒便迷失了五感。

他听不到、看不到、嗅不到、碰触不到就只有无数的、迷乱如旋转着的万华镜一般的碎片, 充斥了他的识海。

他用了很长时间, 才从那超出他接受能力的庞杂信息中, 稍稍剥离出本我。

但他并没有急于脱出这碎片构织成的幻境。

他是花魂所寄之身,是四境芳华之主。自出生以来, 每一日、天下草木所感知览阅的信息都会如万川归海般, 源源不断汇总到他识海中在自我意识萌生之初,在可以凭本我的意志取舍这些信息之前, 他所生活的世界与此刻所感,何其相似也。

他曾好奇瀚海是混沌之地, 为何瀚海的本来面貌会是一片树林草木虽不比人能思想, 却毫无疑问是有序之物,绝不隶属于混沌无序的范畴。

而在传说中,瀚海之主是万物的毁灭者,他所经过之处万物失序毁颓, 重归于混沌。他将令整个世界都变作瀚海。

而事实上又如何呢

瀚海开启, 以如意至宝吸引天下勇士前来探查。而后, 瀚海便如懵懂幼童般, 将它所见勇士们的举止和思索时遗留下的信息碎片,不加甄别的收集起来。不但没有毁灭什么,反而就像是,在笨拙而不自知的学习着什么似的。

简直就像是遇到乐韶歌之初,那个懵懂的期待着什么的他一样。

也许瀚海早已不是混沌构建的荒漠了。香孤寒不由自主的想。也许瀚海之主已不再是无感无知无欲无求的毁灭者,他萌生了愿望, 有了想要亲近、而非毁灭的东西。

香孤寒孤身立于万花流落的虚空中,对这明显已和传说相去甚远了的意志,感到了只有他才能体悟到的悲伤和同情。

他耐心的拨开瀚海不加甄别的收集来的、毫无意义的碎片,想要从中寻找出瀚海自身的意识。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他终于隐约感到自己靠近了瀚海的内核仿佛是跨越了某一道壁障,他眼中所见碎片忽然都有了同样的视角。先前如神灵般无处不在的俯瞰着一切的眼睛,开始变得像一个有所局限的孩童,开始打量着四周视野所及内的景象。

瀚海,获得了自己的形体。

香孤寒于是不再筛选,他耐心的跟随着这个孩童的视野,追寻他的过往。

而后,他便看到了乐韶歌的师父,乐正徵。

乐正徵把这个孩子,拐到了九华山上。

这个孩子远离了瀚海自己的本源,而瀚海也丢失了自己的本我意识。他们都陷入了意外的焦虑。于是,香孤寒所见的景象也出现了短暂的、混乱的、双线并行的景象。

其中一条线上,瀚海试图凝出新的形体,取代被拐走的那个意识。但新的形体并未获得独立的本我,他如混沌般无知无觉,无法代替瀚海体验和观察这个世界。

而另一条线上,那个被拐走的孩子似乎尚未习得与人交流的能力,他如草木般不拒绝一切,也不回应一切。只在无人缠住他时,遵循本能的向着瀚海的方向归去。他回家的努力总是在各种地方被各种人打断,而打断他次数最多的人是乐韶歌。

乐韶歌总是能准确、及时的找到他。

阿韶是有这样的势运的香孤寒想,便如当年她穿越万花阵遇见他。她是被天、地、人所同时喜爱着的修者,当她想寻找什么时,冥冥之中总是有所成全。

乐韶歌一次又一次的将他带回去。那个对世界尚无成见和偏好的孩子,渐渐开始意识到有这样一个特别的人存在于他的“人生”中。他开始在意她的气息、她的声音,进而注意到她的面容、心情、话语,开始懵懂的回应她的期待。

她给予的期待和回应,渐渐塑造了他最初的性格,让他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意识到人的七情六欲。直到某一个时刻,他那业已雕琢成形的灵魂,如拨云见日般自混沌中苏醒过来。

他终于成为一个血肉俱全,有感有知的人类。

他听到了她吹奏的乐曲,他第一次清晰的、有知觉的看向她。自这一刻起,他终于成为她瞳孔中映照着的那个人,于是属于瀚海的一切轰然关闭了,属于人的种种记忆与情感苏醒,他不再是瀚海的肉身与人格。

他说,“这是什么曲子”

他不记得家在何处,父母是谁,他记忆中自己是自幼流浪的野孩子,无名无姓。师父叫他老二因为他是他二徒弟,但他隐约记得老二是个很糟糕的称呼,心底非常不乐意。

乐韶歌便捉了空中落下的鸟羽,说,“那么,你就叫阿羽吧。是羽翼之羽,飞鸿所留的踪迹。也是五音之羽咱们师门乐正到师父刚传到徵字一辈,日后你要当师门第五代乐正。”

乐正羽原来竟是乐正羽。

香孤寒感到轻微的茫然,他想,原来,这就是阿韶进入瀚海的理由。

胸口仿佛有一只虫在无声的啃噬着他的内心,香孤寒很清楚那是怎样的情绪,他知晓自己陷入魔障他剥开瀚海的自我意识的同时,他的内心也被瀚海剥开了。瀚海正如因懵懂好奇而天真残酷的幼童一般,率直的揭去伪饰,拷问他的真心。

他看到的是乐正羽,却也是他自己。

心念动摇时,眼前所见场景已变。

香孤寒看到乐韶歌进入了瀚海。

步入瀚海的那一刻,她也如香孤寒一般陷入了瀚海构织的幻境之中每一个进入瀚海的人,内心最深刻的记忆都会被剥开,激荡起久远而不能释怀的情感。

香孤寒便也随之见到了乐韶歌在那一刻所回想起来的往事。

是与他结缘的点点滴滴。

关于阿韶的一切他也不曾或忘,那是他庞杂浩瀚记忆中最珍贵的回忆。可是他未曾想到,原来在阿韶的眼中,那些往事是这般模样。

他看到了他们初次相逢的情形穿过树荫天光洞明,他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的中央,仪容静好,玉颜无瑕。他循声望过来时,那金色的瞳子里映照着的光与景,是她对“美好”二字最初的记忆。

他看到她在他檐下熟睡。梦醒时他正提笔在她额上点梅花印,她以为他在恶作剧,于是抢了笔将他按在榻上非要在他脸上画王八。他眨着金色的瞳子乖巧的看着她,她脸上一热,抱怨道,“可恶,长成这样让人怎么下手啊。”

他看到她舞剑时他为她弹琴,舞完剑她百无聊赖的坐在一旁看他研调香料那香的滋味渐渐勾引得她食指大动,她于是缠上来向他讨香。他随手沾一指点在她唇上,她慢慢涨红了脸,他却茫然不解,嗅了嗅指上香尘,又探舌来尝味。她烦恼过后笑得不能自抑,却被他率直追问因由。

当时懵懂。懵懂,却也并无什么遗憾。青梅竹马,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后来她为他大闹华音会。可惜抗议不成反被镇压,白赚了个小妖女的名号,水云间长老们防她如防贼。她悄悄潜入万花阵去看他,信誓旦旦向他保证,“等着我啊,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而后她便和瞿昙子结伴下山前去游历,以增长见闻,磨练心境,突破修为。

她意识到自己人轻言微,决定何日能凭一己之力掀翻水云间了,再来和他家长辈讲道理。

可待她游历归来,两派师门之间却已嫌隙深结,恩断义绝。暴风洪潮之下,小儿女辈无知许诺、无猜情谊又算得什么不过浮萍落叶,但随波逐流而已。

待再涉水云间时,她修为已成。确实有掀翻水云间的打算,却已遗忘了“救他”的承诺。